1. 罗嗦一下

今天老板过来给我们的论文签字。我和另外一位同学的论文题目做了较大改动,除了正常的签字外,还需要重新填写一份论文的开题报告和文献综述给老板签字。老板一周只来一次,甚至两周来一次,来了大家都是很给面子的,打 dota 的开始看 论文了,看 NBA 的打开了一份天线理论的 pdf,我们两个则苦逼的埋头改开题报告。转眼间到了 11:30,老师一如既往端坐不动,几位同学相互抛了个眼色,齐刷刷站起来,说:“ 老师,我们去吃饭了!”,然后就起身离开了实验室。我们两个改开题报告的还没改完,心想老师下午很早就要走,赶紧把开题报告弄起来好让他签字。于是我们俩继续奋起直 copy。

到了一点多,老师开始起身收拾东西了,我心里一紧,不会现在就要走了吧。果然他拧起电脑包,一如既往的打了声招呼:“走喽!”,我们一如既往的应和道:“老师慢走啊 ,老师再见啊!”。

老师刚关上门,教研室的气氛一如既往的变化了。该喘气的喘气,该咳嗽的咳嗽,该聊天的聊天,该看球的看球,该 dota 的 dota。我和那位同学郁闷的说,要到下一周才能签字 了。然后我们继续各人干各人的事,到 2 点半,他说:“去吃饭吧!”,我才意识到原来我们还没吃午饭。心想没吃午饭多大个事,就说不去了,他一个人吃饭也觉得没意思,只好 坐下。

于是我在电脑前开始看论文,看着看着觉得眼前发昏,反应逐渐迟钝起来。心想,中午没睡觉就是困啊,继续撑着。到了三点,感觉身体已经发软了,才意识到这不是困的,是饿的,心里顿时好生奇怪,不就是没吃午饭么?等等,原来早饭也没吃。可是时间才三点,心想就熬到五点半再去吧。于是接下来的时间里,在朦胧发散的目光里,我好几次从电 脑屏幕中看到了大米饭,看到了面条,看到了以前饥饿的样子。

2. 爷爷

我父亲 9 岁时,我奶奶就去世了。我爷爷按照传统意义上的说法,是一个不务正业吊儿郎当的人,没个女人照顾家里,还带着两个儿子和几个女儿,却不好好挣工分,成天在外面晃荡,可以说,爷爷在村子里的口碑不是很好。我对爷爷保留的记忆很少,只记得小时候经常和妹妹在他那里偷钱去买糖吃,吃到牙齿都烂了,想到这里总是很伤感,当时的我肯定想不到,妹妹和爷爷都很快的离开了人世。

爷爷应该是个脾气极其粗暴的人,虽然我不记得他是否打过我。四姑妈不知道多少次给我提起,当我刚晃晃悠悠学会走路时,有一次跑到灶屋(厨房)的煤堆里玩,把煤球弄碎了,爷爷刚好在旁边,一把抄起我,抡起巴掌就开始揍我的屁股。这时四姑妈心疼了,把我抢了过来,训斥着爷爷:“你当是我们当小孩的时候随便打啊!”,总之,在这次我不记得的事件中,我被四姑妈“救”了下来,以后的记忆里直到我 6 岁时爷爷去世,爷爷都没有打过我。但四姑妈以后每次回忆起来,都会抑制不住的义愤填膺。因此,我在想,我爷爷年轻时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,是不是像很多悲剧的家庭里的男人一样,外面喝的酩酊大醉,回到家抓住儿女就开始暴打呢?

但父亲不同意这种说法。

父亲每次回忆起爷爷,必然会提的是两件事。

第一件是,在那个普遍贫穷的年代(父亲是 1964 年生,而最大的姑妈比父亲大了二十多岁),爷爷把 7 个女儿 2 个儿子都养的很好,每当说到这,父亲总是会自豪的说,“你看我和你叔叔,还有你的几个姑妈,谁的体质很差了?你不知道我们年轻时力气有多大,虽然无权无势,村里有谁敢欺负?”他所说的养的好,是指爷爷经常捞鱼给他们吃。“他虽然白天总在外面晃荡,晚上却经常带着一堆鱼回家”,父亲继续说。

我一直无法在脑海里还原这个场景,也无法还原爷爷的形象。直到长大后,我才想,爷爷可能确实脾气暴躁,但也是一个很有头脑的人。姑妈们也经常说,“那个时候河里到处都是鱼,我们吃不起饭,只能吃鱼,别人家却很少去捞鱼。”饿得只有鱼吃,恐怕是现在的我们很难想象的。

于华的《兄弟》里有这么一段,在宋凡平被关在小黑屋里饱受折磨时,幼年的李光头饿得不行,就跑到河里捞鱼捕虾 ,每天总是收获不浅,原文如下:

李光头和宋钢来到了河边,卷起裤管走进了小河,让河水在他们的膝盖下面荡漾。他们把竹篮倾斜着放到河水里,模仿着宋凡平在仓库前的动作,等待虾们自己游进竹篮。他们 在河水里站了整整一个下午,夏天的阳光晒出了他们满身的汗珠。他们惊奇地发现虾在河水里游动时是蹦蹦跳跳的,它们和摆着尾巴的鱼不一样,它们蹦蹦跳跳地游进了两个孩子 的竹篮,最多的一次有五只小虾。那一次两个孩子高兴地嗷嗷乱叫,随即他们又捂住了自己的嘴巴,他们发现河里的虾被吓跑了,他们只好换一个地方。到了晚霞出来的时候,两 个孩子坐在岸边的草地上数了数,才知道他们已经捕到了六十七只小虾了。

我想爷爷也许这么多年一直被我们冤枉了。在那个苦难的年代里,他养活了 6 个女儿(我本有 7 个姑妈,但二姑妈在 7、8 岁的时候饿死了)和两个儿子,他白天一直在外面晃荡也许只是在想办法怎么才能不让他们饿死。也许他已经看到了在生产队里是没有希望的,所以不惜忍受着村里人的长期的白眼。

父亲经常提到爷爷的第二件事是,改革开放后,大批农民搭上南下的火车,去广州等地谋生。在父亲第一次离开家时,爷爷把他送到车站,说了一句,“人在外面,要眼 观六路,耳听八方……”。到我高考完去哈尔滨上大学时,父亲不顾我的反对,坚持和我一起坐了 40 个小时的火车,把我送到了哈尔滨,到学校后的那个晚上,我们在校园里逛了逛,他跟我说,“你爹爹(爷爷)年轻时就跟我说了这么一句话,我一直都记着,你也要记着,一个人在外面要眼观六路,耳听八方……”

3. 父亲

父亲回忆起爷爷的时候,总是提起有吃不完的鱼,并经常说起他年轻时怎么把村里比他大几岁的孩子按倒地上揍。我相信这都是事实,因为直到现在,父亲的体格都是村里的中 年男人里最强壮的。但我也相信,他所谓天天吃鱼的日子其实也并没有多长时间。

父亲的学历是初中。在回忆过去时,父亲经常提到他们读书时的苦。那时学校食堂需要学生 把米和水放到饭盒里拿过去蒸,放学后再去食堂把饭盒拿出来(其实直到现在,也依然是这种方式),菜则需要学生自己从家里带。“那个时候家里没有菜”,父亲说,“我和几 个朋友就每天晚上跑到学校外面的农田里去拔别人家里的萝卜,第二天洗干净了加点盐就放到饭盒里拿到食堂去蒸”。我实在想象不出白盐水煮萝卜就饭吃是个什么味道。

也许正是因为年轻时尝够了饿肚子和缺油水的苦,父亲养成了嗜油的习惯,一直到现在都如此。不管每顿饭吃得有多饱,但凡有点剩菜,他都不舍得浪费那些油水。

在我念初中时,父亲觉得我正处于长身体的阶段,每个星期都给我做排骨汤,可我从小就受不了油腻的东西,每次都不想吃,但迫于父亲的压力,总得强忍着把它喝完。那时我 觉得这是最难熬的事之一了。记忆最深刻的一次是,我端着父亲递过来的排骨汤,执拗着不喝,父亲生气了,大概说了些回忆过去苦日子的话,说到动情处,让我觉得不把它喝了 实在是大逆不道,于是又一次咬牙都罐了下去,甚至都不知道是什么味道,只想快点熬过去。喝完之后,我就吐了。我歉疚的看着父亲,心里却幸灾乐祸着。长大后,每当父亲总 要强迫我做些什么事时,我总会拿出这个事情来辩解一下。

4. 我

我小时候家里仍然没有脱贫,所以免不了会挨些饿,但当时年幼的我并没有意识到日子过得有多苦。父母告诉我,在我三四岁的时候,家里大米实在不够(其实农民自己种的粮食肯定是够的,但那时要交提留,而且农民最主要的金钱收入就是卖粮食,所以剩下的就不多了),就经常做擀面条吃。我也记得那时候父亲在做饭的时候能用一根光滑的擀面杖把 一团面擀成圆圆的一大块,铺满了整个桌子,然后把它切成面条下锅煮,但我不记得我当时多讨厌吃面条。母亲说,因为那时候天天吃面条,以至于我一看到要吃面条就哭。我还记得上学前班时,每天早上我都在灶屋里给妈妈往火灶里递草把子,等着饭熟吃着香喷喷的米饭,等着吃蒸完饭后锅底香喷喷的锅巴,等着喝锅巴熬成的锅巴粥。这里必须要提一 下,小时候的锅巴粥是如此的香,我养成了吃稀饭绝不吃菜的习惯,生怕破坏了粥的香味。有一次,母亲早上出去忙了,做饭做的比较晚,我就在灶屋里滩坐着,浑身无力,连话都说不出来,母亲着实被吓坏了。

上小学后,就再也没有因为吃不上饭而挨饿了,但我却将一饿就受不了的毛病保持了下来。当我真正感觉到饿时,总会感觉到浑身无力,度日如年。情绪低落时,会躺在床上一 直熬着,越饿就越没有力气,越没有力气就越不愿意费力爬起来,大脑也趋于一种半麻木的状态,无法说服自己赶紧填饱肚子。我甚至觉得我能自己把自己给活活饿死。

不知道已故的爷爷若是看到我这副德性,会不会再次把我夹起来,抡圆了胳膊揍。我仿佛听到他在边打边骂着:“你这没用的东西!”